一
乔蒂·索伦小姐吊在半空，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嗡嗡大叫：“救命！救命！”
没错，这种丢面子的话只能在脑袋里想想，乔蒂可不想让随便哪个穿得颠三倒四、趁着大伙儿都熟睡的当口跑到厨房偷酒喝的侍女听见。当然，让母亲和铅婆婆听见就更不得了，她们会眉毛一竖，然后摆出硫磺一样的臭脸训斥自己：
“为什么在三更半夜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这坏姑娘！”
是啊，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乔蒂苦笑了一声，试着用脚上的靴子来体会墙壁的感觉。
非常不明智。乔蒂忘了自己还穿着臃肿的衬裙，而且现在还以一种受难的姿势扒着窗框，板直的脚板离地面足足有30英尺，稍微一动，就能感觉到双手毫不留情地打滑起来。
“我可怜的老乔蒂，你要死在这里了。”9岁的乔蒂摇着头，用足足有80岁的嗓音来吐出这句话。
早知道就随身带着一根老绳子，早知道就让阿尔文在窗口边上悄悄侍候着，早知道就……不和女巫约定了。
乔蒂丧气地摇摇头，咬咬牙——不！要放弃跟缇蒂的约定，那还不如跑到厨房里当个蹦蹦跳跳的缺口茶壶。
二
乔蒂至今还记得，在她和那个小女巫约好的第一次较量中，缇蒂施展出了何等奇妙的招数。
那个时候，乔蒂正皱着眉头，用带蕾丝的小折扇掩着鼻子，坐在女巫们臭气熏天的小屋里。屋子尽头的大门缓缓开启了，缇蒂倒退着走进来。她手里用力扯着一只身材瘦小的公山羊。山羊满心不情愿。
乔蒂只是注视着她。没过几分钟，缇蒂就从床头搬来了自己的袋子，从里面拣出几支发黄的蜡烛、一棵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草腰……呃，一定是草腰，乔蒂心想），还有一根粉笔。缇蒂就这样一脸假笑，将粉嫩的小膝盖放在地上，俯身画起画来。
乔蒂好奇地注视着她。
缇蒂先围着自己和乔蒂画上两个圆圈，然后在两个圈的空隙里填上了一堆奇怪的标记。好不容易等到缇蒂画完，她歪着脑袋，似乎在确认自己信仰的东西有没有跑错了位置，接着愉快地点了点头，把那几支散发出臭味的蜡烛胡乱插在了标记中间。
蜡烛晃了晃，接着很不好意思地冒出了一堆黑烟，让两个好姑娘痛快咳嗽了一番。
接着，缇蒂嘟囔着从自己的兜裙下方摸出一把脏得看不清楚材料的小刀，站起身来，全身颤抖地向那怪不耐烦的公山羊走去。
“等等！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乔蒂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堵住了缇蒂的去路。
“对不起，索伦小姐，”缇蒂一脸怪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故意不看乔蒂的脸，“你知道，要施行那个符咒，需要它帮忙……”
“需要一个无辜的动物贡献它的鲜血吗？不，不，我猜女巫的草药学里应该不会有‘羔羊的血’这样无聊的药引子吧？”
“索伦小姐，这可不是草药学。草药学不负责召唤小鬼，这是巫术，我昨天才学会……其实也不难，关键是要让别人没法看出你是怎么糊弄……哎哟不对，我得赶紧取出这羊身上的东西了，索伦小姐。”
“这可不行！”乔蒂勇猛地站直身，右手一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边的折扇往公山羊的**里捅去。公山羊吃了一惊，跳起来，略带羞涩地望向乔蒂，又低下头，将屁股再次转向了索伦小姐。
乔蒂一脚踢在公山羊的屁股上。这只意外地觉醒了奇怪癖好的动物才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咩叫，撞开房门逃得远远，并发誓以后远离宗教和炼金术士，以免自己把持不住。
缇蒂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指责乔蒂：
“索伦小姐，拿不到公山羊蛋蛋上的毛，我可没有办法招呼出小鬼来哦。”
乔蒂好奇地叉着腰，摆出一副“贵族小姐发现了意外”的职业表情。
“噢，缇蒂，你看，我还以为你要将它……”
“噢，索伦小姐，‘你以为’的是一种马上就要淘汰的老方式了。现在我们的研究认为，公山羊蛋蛋上长着的奇怪黑毛效果要比‘你以为的那玩意’强。”
乔蒂毫不介意地用散发出山羊骚气的折扇敲打着自己的鼻子，一边介意着“蛋蛋上的黑毛”指向的物事。这么说来，缇蒂就不能叫出小鬼了，今天的较量……
是我赢了。
缇蒂却小心翼翼地陪着假笑，似乎不想放弃这场好不容易得来的友谊赛：“索伦小姐，我这边暂时不行了。那么，也该请您来召唤小鬼了哦。”
三
这一场比赛的规矩是乔蒂定下的，所以就跟索伦小姐的脑袋一样简单：谁先通过秘术召唤出小鬼（Imp），谁就赢。
其实乔蒂只在家里那些疯癫放荡的侍女偷藏的手抄本上看到过这类生物。她知道，光靠炼金术是不可能召唤出这些有毛有翼的家伙的，不过，乔蒂觉得自己可以用另外的方法获得胜利。
反正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小鬼——不过，如果曼德拉草或者其他有魔法效果的草药能做到的话，乔蒂说不定肯为这种奇迹而兴高采烈地输掉呢。
乔蒂扔下扇子，小心翼翼地从腰边系着的小袋子里取出“铅婆婆”洛葛仙妮秘藏的宝贝——为了这个活蹦乱跳的东西，乔蒂浪费了三个午饭的时间，研究如何在萝柯西的利口酒里下泻药，以及如何在婆婆上厕所的时间里偷偷潜入她的房间。
这个东西就是真正的“小鬼”，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绒呢衬里的钱袋中，不能碰触。乔蒂知道，只需要一点点水，它就会发出尖利的惨叫，发疯一样四处乱窜。虽然不知道这一惊一乍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现实功用，但只要使用它，这场比赛绝对是乔蒂赢定了——如果缇蒂没能让草药学发挥奇迹的话。
“水。”乔蒂吩咐。
缇蒂老老实实地端来一盆黑色的水——这种颜色起源于老女巫的脚臭味。乔蒂打开自己的小钱袋，留神不让手碰到“小鬼”的表面。一个亮白色的小块出现在缇蒂眼前。
“所以说……这就是炼金术？”缇蒂好奇地问道。
“不，这是索伦家的招鬼术——噢，好吧，这东西确实是用炼金术从盐堆里捣鼓出来的，不过重点是召唤Imp不是吗？”乔蒂嘀咕着。
缇蒂点点头，眼睛放出不寻常的狡猾光芒：“盐？昂贵的东西呐。不过我更喜欢比它甜一点的东西——除了蜂蜜，即使对我们这些穷女巫来说，蜂蜜都太廉价了。如果是那种白糖大概会正好。”
“随便你怎么说都好，”乔蒂烦恼地回应道，“小鬼可从来不会因为白糖比盐更贵就稍微改变自己的爱好。你知道，它们更看重召唤者的灵魂是甜的还是咸的。再说了，糖可是药品，我们从来不在药剂师的房间里炼金。”
乔蒂不喜欢自己使用的技艺被当作昂贵的爱好——虽然炼金术的确是花钱如流水的技艺。为了尽快打发掉对金钱和甜咸味道的谈论，她祭出了召唤小鬼的架势：左手前倾，举着那块神奇的银白色宝贝，右手花哨地做了一连串的手势，看上去就像在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事实上，这个姿势的确是乔蒂在扑打一只大马蜂时瞎编出来的。
索伦家的小姐鼓起腮帮子，终于结结巴巴地念出那句临时出现在脑海里的拉丁文咒语：
“Abusus non
tollit usum！”
手一抖，包在钱包里的神秘东西掉进那盆臭水里。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溅落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了。
臭水四处飞溅，乔蒂和缇蒂的脸上都落上了一些黑色的点点——效果就像老女巫从吊床上蹦起来，冲着捣蛋鬼们大叫，让唾沫星子喷到你脸上那样强烈。有一瞬间，乔蒂的尖叫声几乎要把两人的耳膜都震破，而缇蒂则立刻做出这个场合下最合适的举动——钻到了床底下。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水面上传来的阵阵嘶嘶响声。
缇蒂迅速钻出床底，和乔蒂站在了一块，动作就跟钻进床底一样自然。小女巫弯腰将刚才做法用的蜡烛举到眼前，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上跳着舞蹈的那个精灵。
“噢。这就是……”乔蒂喃喃说道，因为太过震惊，她甚至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污水，在缇蒂冒着黑烟的蜡烛熏陶下，脸色黑黑的，看上去就跟传说中的小鬼一样。
“我可从来不知道小鬼是这样的，白白的，圆圆的，而且越来越圆，我看它还稍微变小了一点。”缇蒂说。
“没错，天主在上，我们最好不要跟它说话为好，免得它回家告诉自己的爹妈。”乔蒂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它的味道有点刺激，索伦小姐，您不觉得脸上有点刺痛吗？”
“这是来自灵魂的刺痛，因为我们成功地召唤来了一个小鬼（Imp），缇蒂，我想我们都不再纯洁了。”乔蒂干巴巴地说道。
“不，我还是处女。”
“没有在说这个！难道我不是吗？缇蒂，我是在说，我们干出了不得了的事情。我们召唤出来了一个小鬼——我是说，我召唤出了一个禁忌的魔鬼。我，索伦小姐干的！”乔蒂兴奋地大叫，看来并没有把失去灵魂的纯洁当一回事。
缇蒂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疑惑地盯着水盆里那个东西——它已经变成了原来的一半，水面上到处是泡泡和蒸汽。
“虽然我觉得这东西的脸跟放进水里时没什么两样……而且，索伦小姐，我好像觉得那句召唤小鬼的拉丁文的意思应该是……”
还没等缇蒂说完，乔蒂就发出一句恐怖的叫声，把缇蒂的话压进了喉咙里。缇蒂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转向乔蒂，结果又被乔蒂的尖叫压了下去。
“不！缇蒂！你懂拉丁语？”乔蒂的脸变得又黑又红。
缇蒂摇摇头。
“不懂。不过听神父念过，反正音调差不多，我猜应该是拉丁文。”
——而且是“被滥用不代表它不好用”的意思。缇蒂内心重复了一遍这句拉丁文谚语，决定不把这点告诉索伦小姐。
乔蒂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变回了那个自信满满的索伦小姐。她得意地指着黑水盆：
“瞧，小鬼。我告诉你，我要……”
就在这一瞬间，水盆里的“小鬼”炸成了两半。
四
“噢，上帝！它死了！”乔蒂尖叫起来。“小鬼”变成了两半，急躁地在水盆里转圈，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要马上跳到两个小姑娘身上。
缇蒂脑瓜里开始浮现出这个好几个世纪后被称为“金属钠”的小鬼蹦出水盆，在女巫们已经不多的衣服上烫出洞洞的景象。
“索伦小姐！我们尽快阻止它！”
小女巫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跑到自己的床头，随手拎起一只沉甸甸的口袋，从它充实的重量来判断，这应该是缇蒂用来存放药粉的袋子。
缇蒂就这样保持着一脸“安慰用的”笑容，将整个袋子砸向水盆，随着一阵响亮的乒乓声和哐当声，水盆哀伤地趴倒在地上，“小鬼”嗖地钻进了袋子，在各个装粉末的小袋子中间钻进钻出，最后嘶的一声，熄灭了。
乔蒂拍着手大笑起来。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完，缇蒂的药粉袋子开始像喝醉酒的老爹一样翻滚起来，各种药粉从分类的小袋子里漏出来，搅成一团，在女巫小屋的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天路。最后，这个活腻了的生猛袋子带着肚子里的小鬼消失在烧开水的炉火里。
乔蒂和缇蒂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你都干了什么啊，缇蒂。”
“索伦小姐，我只是在施展我的巫术而已。”缇蒂红着脸为自己辩护。
接着是一阵更大的爆炸声，在炉火里爆出了一团灿烂的颜色。先是金黄色的毒焰，接着变成了纯紫色，再接着就是乱七八糟又明亮无比的各种火焰，如同流星一样在屋子里流窜，烧着女巫的备用黑袍和旧床单，然后在缇蒂和乔蒂挥舞的长枕头攻势下烟销灰灭。
两个女孩又再尖叫了一番，终于安静下来了，不雅地叉着脚坐在地板上大喘气。这场召唤小鬼的比赛，看来大家都忘记了它的初衷。
过了好一会儿，乔蒂沉迷的嗓音才悄悄地在凝滞的空气中飘了起来：
“缇蒂？”
“噢，小姐，您找我什么事？”
“真美啊。”
缇蒂扭过头，看见乔蒂依然算是秀美的侧脸，正憧憬地看着刚才闹剧的发生地。她的眼眸亮闪闪的，好像降落在地面上的银色星星。
“美吗？索伦小姐？”
“好美的颜色啊，缇蒂，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火焰。你的袋子里装的是啥？这是什么巫术，缇蒂？”
缇蒂叹了口气。一定不能告诉她真相，这个巫术的名字叫“手忙脚乱错手搞下的失火闹剧”。
“袋子里是平时用来治疗腹痛和净化水质用的一些矾石粉和硫黄粉，还有一些草木灰，用来处置伤口。呃，还有一种叫芒硝的东西，婆婆还没教我它的用途……”
缇蒂连忙咽下这句暴露真相的话。
“……总之，在草药学上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在巫术上的话，是一套叫做……”
缇蒂一下子语塞了，她搜索脑子里的女巫思维，那东西正缩在脑子最深处打瞌睡，只是随意给她展现了一下刚才那个银白色“小鬼”的影像。传说中的小鬼不是居住在森林深处的吗？小女巫突然想到。森林隐居者用拉丁文来说的话……
“……一套叫做Silvester的把戏……”缇蒂脸不红心不跳地信口胡诌。
乔蒂直起了腰身，用力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被后世解释为“除夕”和“烟花之夜”的名词。
“你瞧，缇蒂，这个法术真漂亮，我们今天算打平了。我召唤出了Imp，你贡献了观赏性很强的Silvester。不如我们再约定一次比赛吧。”
索伦小姐站起身，满不在乎地拍打了下自己的裙摆，微笑着向矮小的女巫伸出右手。
“约定了哦。我们还要在夜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漂亮的法术，一定要教我哦。”
小女巫僵硬地笑着，接过了贵族小姐粗糙的手掌。
“约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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